「吵醒你了?」沈曉軍壓低嗓音問,接過蒲扇給她扇風涼。
其實並不熱,響雷滾滾,挾著雨點和風聲,把無處躲藏的暑氣一掃而空。
張愛玉搖搖頭,沉默著,突然問:「寶珍她是認真的么?」
沈曉軍「嗯」了一聲:「她都偷偷去考托福了,是拿定主意一定要出國的,我這個阿妹,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,認準了誰也攔不住。」
張愛玉接著道:「昨晚她和我聊了會兒,交給醫院的簽約金、到那邊吃穿住行的各類生活費、一時之需的備用金,美國的消費和我們國內不好比,是一筆天文數字。她參加工作這些年,除上交生活費,也沒什麼積蓄,基本上平常買買穿穿用光了。姆媽從牙縫裡省的那點錢不想要。聽話里意思,希望我們能幫助她……你這個當阿哥的,你說該哪能辦?」
沈曉軍很久沒說話,若不是他手裡的蒲扇還在搖晃,真以為睡著了。
張愛玉推他一把,她是個急性子,不把這事兒弄明白,簡直困不著覺。
沈曉軍握住她的手,慢慢道:「當初姆媽用抓鬮來定我和大阿姐誰去新疆支邊,我總覺得她對姆媽的伎倆是心知肚明的,卻什麼也沒說離開了。我留在上海,頂替父親進了光明邨,後來還娶到你這麼好的妻子,我幸福的生活、是大阿姐用自己一生來成全。如今寶珍要出國,要去追求夢想的前程,她是我阿妹,我不能不幫忙!」
張愛玉抿起嘴唇:「那你黃河路的飯店怎麼辦?」
沈曉軍道:「我不能好處皆自己佔盡,大阿姐為我犧牲了她自己,這次就輪到我成全寶珍吧!」頓了頓:「飯店等以後有錢,再開也不遲!」不過是自我安慰的話,他們深知過這村就沒這店了。
張愛玉坐起身,窸窸窣窣在自己枕頭裡摸著,又塞進沈曉軍的手心,沈曉軍借著老虎窗透進來的清光,微怔,是一本嶄新的銀行存摺。
張愛玉低道:「裡面有五萬塊錢,拿去給寶珍用!」
「五萬塊?」沈曉軍有些吃驚,他們有多少積蓄,他心如明鏡。
「我跟我姆媽提起過你開店的事,她資助一萬塊,既然不開店,索性一併給寶珍算了。」
「這怎麼行?哪裡好用丈母娘的錢!今朝就取出來還把伊!」
「沈曉軍,你要和我生份是不是?」張愛玉沉下臉來:「我姆媽的性格,給了就沒再還回的道理,你要氣死她,就去還!」一翻身兒面朝牆壁側躺著。
沈曉軍心底暖流涌動,把存摺擺到一旁,去扳她的肩膀,溫聲說:「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、含在嘴裡,哪裡敢和你生份,我只是對你、還有那姆媽很歉疚,不知何以為報!」張愛玉回過頭,撫摸他的面龐,難得聽他說些甜言蜜語,感動,還怪肉麻,玩笑道:「以後做牛做馬好生伺候我就行了。」
沈曉軍眼神一下子深邃了,騰得跨腿而上:「我以在就做牛做馬伺候你…….」
“呀!樓下有姆媽、寶珍和阿鸝,被聽得去羞煞人了。”張愛玉掙扎著不肯,被他抓住胳臂箍在頭頂,低頭吻了吻白膩的頸子,順而往下:「這雷聲隆隆的,火車跑過都聽不見,你要還害羞,就叫得別太大聲…….」
張愛玉縮著頸子,渾身發軟,嘴裡嘟囔:「每趟叫得最大聲的,是儂好吧……唉呀,別咬……」
寶珍坐在桌前就著一碟黃泥螺吃泡飯,忽然很快地把米粒子扒到底,起身拎包打傘就要出門,聽得姆媽道:「外頭風大雨大,叫輛差頭計程車去醫院,不用省這點銅鈿錢,路上注意安全。」自提過出國這樁事體後,母女一直不曾說過話,寶珍答應一聲走了。
沈阿媽看著陽台外烏雲吞墨的天色,雨水爬滿玻璃窗,一道閃電划過,響雷踏來,撲簇簇又是風聲,應該是颱風過境,電視里播報過,上海就颱風多,每年好些弄堂底層住戶屋裡總會發大水,柜子床桌椅還有電視機,都在水裡漂,也是作孽!她聽見閣樓上有響動,年輕人乾柴烈火,也難為他們!想去看看灶披間是否進水,又怕阿鸝萬一醒來,就用手捂住她的耳朵,直到樓上消停了,這才輕手輕腳穿衣起身,往樓下去。
梁鸝睡得很香甜,一直未醒,因為難得天氣風涼的緣故。
寶珍的護照很快辦下來,走的這天,沈家媽特意包了黑芝麻湯糰,大家圍著桌子、每人一碗吃光。
她又把在龍華寺求住持開光的玉佛項鏈戴到寶珍脖子上,兩人都沒有太多的情緒,和顏悅色地交待自己認為對方要注意的事體。
沈曉軍拎著行李先下樓去放到阿寶車上,沈家媽講一坐阿寶的車,總頭暈想吐難過,就不跟去機場了,寶珍點頭說當然身體最重要,拉過梁鸝道:「要好好照顧阿婆,不許惹伊生氣,聽舅舅舅媽的話,努力念書考大學,記住知識改變命運,命運由你自己掌握。」
一看鐘時間不早了,張愛玉和梁鸝則隨寶珍下樓,上下左右鄰居聽到動靜,紛紛出來告辭,沈家媽站在樓道里,沒有下來。
沈曉軍和阿寶站在弄堂里抽煙,阿寶問:「飯店真的不開了?」沈曉軍狠吸一口煙:「沒錢開什麼飯店,不開了!」
阿寶長嘆口氣:「這真是臨門一腳踹個空,我都替儂感到冤屈!」
沈曉軍倒笑了笑:「各人各命,老天註定,有啥好冤屈的。」見寶珍從樓道里出來,他把煙頭拋到地上踩滅。
寶珍往弄堂口走,石板路上明晃晃的光線被割的支離破碎,抬頭便見晾衣竿上密密麻麻皆是曬的被頭和衣裳,各種貼身的褲衩、內衣及胸罩都大剌剌的展示著,斷斷續續往下滴水;一排排洗刷乾淨的馬桶靠牆斜個角度陰乾;老太太買小菜回來,挎著竹籃頭,手裡拎一條還在甩尾巴的河鯽魚;小朋友替家裡大人買早飯,端著一搪瓷缸子豆漿和用牛皮紙包的幾根油條,慢悠悠走著,也不怕等的人急死;爺叔穿著滿是孔洞的背心在升爐子,陣陣嗆人的煙霧騰騰。
她從記事起就在這弄堂里生活,狹窄、騷臭、繁亂、喧囂,是她對此地全部的惡念,但這時打量周遭的一切,全是人間煙火氣,突然感覺親切起來。
要穿過那片瀰漫的煙霧時,下意識回頭望,看到姆媽不知何時從樓上下來了,站在弄堂里,一個因距離稍顯模糊的身影,卻從此釘在了心底深處,飄洋過海再也難忘記。
寶珍回過頭,一直摒忍的眼淚,終還是流了下來。